【张居正】身后事

*文如其题,是太岳的身后事

*史向,但部分情节不合史实



一代权相张居正薨。

诺大的相府一片死寂。夏天闷热的微风轻轻弹拨躁动的空间,张懋修丧服一角被微微撩起,但因为厚重,旋即垂下,他随手把衣带再束得紧了些,继续往前走,每一步都只是不轻不重地磕在石阶上,听来却异常惹耳。

啪嗒。啪嗒。

声音果真引来了另一个人,他步履很急,满脸疲惫,懋修抬眼看他,不说话。

那是张敬修。他示意懋修坐下,自己蹲下来,袍衫委地,懋修对着他摇了摇头,墨一般的双瞳深深看向他。

敬修簇起眉头,伸出手去揉干涸的眼眶,他记不清自己在父亲灵堂跪了几天,只记得最初是没日没夜地号啕大哭,哭到喉咙逼不出一点声音,然后又掉了一地的眼泪,直到眼泪都流不下,才连滚带爬出了灵堂。

父亲在天之灵大约会责备自己的失态吧。或者只是满眼噙着笑,劲节有力的手按在自己头上,长髯在胸前生动地抖动着,轻叹一声痴儿。

谁知道呢?自己从未读懂过父亲,此刻就更不能了。

“懋修……”敬修恳求一般把手搁上弟弟的肩,“他最后究竟说了什么?”

懋修深吸一口气,敛下眸子,薄唇抿成一条缝,沉默良久。

风刮得急,掀起了古藤宽大的叶片,薄暮的阳光照进来,惨淡凝重,像昏黄的烛火,摇曳着打在懋修脸上,留下深深浅浅的晕圈。

懋修终于开口,细弱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远很远。

“顾涓流徒烦于注海,而寸石何望于补天。”



顾涓流徒烦于注海,而寸石何望于补天。

张居正躺在床上,半眯着眼,他让跪在床边的懋修把手伸到自己这里。天色暗下去,夕阳的余晖隐没进暗影幢幢。弦月初上。

懋修应言把自己的手放到张居正枕边,张居正侧过身子,抓住他的手:“懋儿,我时日不多了,唤你来……”

“不!”懋修拼命憋回涌出的泪,大声打断父亲,“谁说的!时日不多?”

张居正却轻声笑了笑:“不必再争了,强撑着还不如早日归去,府上的大夫也苦,我已遣他们回去。我争了半生,和严党争,清流争,皇帝争;争田亩,争吏治,争新政,却都没个着落……”

“爹!”懋修的声音已经哽咽。

“别急。”张居正把懋修的手握得更紧了,“懋儿,这话我也只敢对你讲,皇帝如今不小了,摸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,我以前处处碍着他,等我一走……唉……君心莫测啊,我也不求别的,只望他能把新政留下,至于……你,还有敬修,我最看重你们两个,你们……莫要去争朝政,只齐家便好,只要……”

“爹!别说了……”懋修伏在床上泣不成声。

张居正眼里的光渐渐黯下去:“……顾涓流徒烦于注海,而寸石……何望于补天……”

月亮升起来,满城灯火霎然间全部熄灭。



过了很久,敬修才意识到这就是父亲的话,最后的,全部的话。

“没有然后了?”

“没有了,回江陵吧。”懋修说完把敬修扶起来,“别再消磨自己了,父亲应也不愿见你这般模样。”

大抵哀伤是能被光阴冲淡的。江陵山水宁静悠远,夏日的暑气渐渐褪去,凝成了秋江上的氤氲雾气,后院的枯叶落在永远不会枯竭的开里,浮在水面上,懋修坐在井边,伸手拾起了井中的枯叶。

敬修在一旁弯起眼睛:“看来重辉适合陪你一道。”

懋修见他眼中仍用阴霾未散,起身把他也拉到井边:“哥,还记小时候吗?父亲抱着我,你坐在旁边……”

敬修把头埋到双腿间,懋修自知失言:“抱歉,我换一个说。”

敬修却抬起头,轻轻眨眼:“别太在意我……找重辉来吧。”

懋修没有立即离开,他深深叹口气:“你才是,过去了的都过去了,何必……那,我去叫重辉了。”

敬修失神,望着懋修远去的背影,反复咀嚼方才那句话:“过去了,都过去了……”

究竟何时才能真正过去呢?



“邱侍郎,任抚按,活阁王!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,奉天命而来,如得其情,则哀矜勿喜可也,何忍陷人如此酷烈!呜呼,炯矣黄炉之火,黯如黑水之津,朝露溘然,生平已矣,宁不悲哉!有便,告知山西薄州相公张凤盘,今张家事已完结矣,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。”

纸上带有血迹,被春风吹得踉踉跄跄跌到懋修面前。

懋修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他一头扎进冰冷的井水里,井水都化作索魂厉鬼,咆哮着,涌动着,狂笑着扼住懋修的咽喉,而他没有挣扎,继续下沉,下沉……

冰冷死寂而永恒的黑暗包裹了他,封缄他的口耳,身体骤然变得很轻。他看见炙热火红的太阳从天边滚来,碾碎大道,迸裂的土地迅速坍塌,剩下林立的白骨,北斗星横在紫红的天穹中,像揭开痂露出的惨白皮肉。

他转而踏进遍地的荆棘里。血迹纵横,金樽外玉液飞溅,洒在被蹂躏的冠带上。他听见枯骨哀哭,声声凄厉,青云飞散,山石震碎,恍惚间大司命龙车的辚辚声响起,又随着低吟远去,他也随着声音飘远了,飘去九河,乘荷盖水车。日暮凄寂,炙热的太阳滚回天边,遗下焦黑的扶桑。

仿佛有人在垂钓,身形清癯。姜太公?不是。而懋修却心有灵犀般拽住钓钩,开始挣扎,终于遍体鳞伤倒在张宅后院的井边,那是……

“是父亲。”多年后,当懋修把编好的《张太岳集》交到嗣修手上时,嗣修如是说,也如心有灵犀。

“是。”懋修苦笑,“他究竟是在补天还是垂钓,太乱了,我记不清。大概是补天的石子落了,处处孤魂怨鬼,大明呢……青天非青,魑魅横行,大概也是……”

“打住。”嗣修轻轻打断了他。

“这么多年,还是改不了年少那副德行,”懋修自嘲地笑笑,“明明读不懂他,更做不了他,偏偏还处处学他,图什么?图个罪臣之后,朝野谩骂?”

“没有人能读懂他,但他至少没让你成第二个敬修。”

听完嗣修的话,懋修有些失神,他曾怨过父亲,他怨硬派给他的状元,怨自己为何就不能成杨升庵,状元打马游街满街笑,他看不清道贺几分是真,那些人究竟埋了怒气,还是愤恨。如今想来,又何足惧哉,无非是将相神仙,也要凡人做,总有人要站上断崖高台,一手撑青天。且若非钟鸣鼎食之家,他何能驰骛古典,也不见普通士子的才思尽磨在四书五经中。

更何况,父亲没让他成第二个敬修。

回过神,懋修发觉自己愣了很久,忙小跑着跟上嗣修的脚步。



再后来嗣修也不在了,懋修已是满头白发。

“重登,重元!”懋修唤他的儿子过来,然后翻开一本《楚辞》,取出夹在里面的柳叶。

重登不解,问父亲:“爹,干什么?”

柳叶很薄,干得仿佛一捏即碎。懋修看看书,又看看柳叶,用手拭去了他眼角渗出的泪。辽东苦寒,是不卖闲书的,那书……

懋修记得小时候,自己很爱溜进父亲书房,父亲发现了也不会恼,只会把自己抱起来,当他坐下看书时,就会把自己搂在身前,懋修尚不识字,只知道父亲吟诗的声音很好听。而进学后,父亲会让他侍立跟前,然后抽出一册书,交到他手上,有次他说,懋儿,屈子之言,汝应读之。

“爹,找我们来干什么?”重登又问,望着懋修的眼睛,那对乌黑的眸子里究竟沉淀了多少岁月与思想,重登说不上来。

“我与你们讲过你们的祖父吗?”

“没有……您说,我们读不懂他。”

“你们还是读不懂他,”懋修苦笑,“我也读不懂他,不过,你们应当知道他究竟是谁。”

懋修平静地讲起张居正的故事。故事,那些事终究是成了故事。方才取出的柳叶被风卷起,它曾长在江陵的宅院里,江陵的暖风一路向北吹成寒气,柳叶也随之黯淡光色,它成了故事的遗物。

重登、重元看见懋修深陷的眼窝,他经历的苦难比眼窝还要深。



那个故事再被提起时,也是很多年后了。

张同敞在此之前,总听到同窗对自己指指点点,虽不真切,却能依稀听到几个重复的字眼:罪臣之后。他神色坦然从同窗身侧穿过,而后深深簇眉:罪臣之后?他好像捧着一个惊天的秘密疯也似的跑回家门。

“莫听他人妄议。”听完他的叙述,父亲重辉阴沉着脸下了逐客令。

同敞很丧气,同时不解,只能用余光瞄几眼父亲,垂头走出房门。

那是何等人物,何等弥天大罪,才能让子孙世代生长在辽东这烟瘴之地?同敞理所当然地感到愤怒。

同敞日渐长大,身侧的议论与日俱增,甚至有人公然对他指手画脚:“无父无君,罪臣之后,有何脸面来此读圣贤书?”同敞沉不下气,但是也无言以对,只能横眉冷眼,拂袖而去。

“同敞,你该知道你曾祖的故事。”这次重辉的脸色平和郑重,他讲起那个传了两代的故事。

少负盛名,壮志已定,长路独行,一意力辨浊清,整吏治,丈田亩,厉行新政,终于山河清平,却因功高震主,最后殃及全族。

那是何等人物,何等魄力,才能毅然立于朝堂之上,力排众议,力挽狂澜?同敞脑子里倒出一连串曾经读过的圣贤:孟子、韩非、商君、王荆公……最终停在了曾祖的名字上:张居正。他们看到的是怎样的江山社稷,又是怎样独行在遍地荆棘的长路上?

同敞嘴角缓缓逸出一个笑。

通识时变,勇于任事,起衰振隳,有干济之才,而威柄之操,几于震主。原来这个人,竟是自己的曾祖。

他理所当然地庆幸。

而自己虽无将相之才,但也应像曾祖那样为大明倾尽一生吧。



同敞身侧的议论渐渐少了,再后来议论又起,只是从罪臣之后变为忠良之后。同敞被授中书舍人,深受大学瞿式耜重用。

可是大明江山纷纷陷落,汀州失陷,永州失陷……

诸将尽弃桂林走,留下一座空城,同敬从灵川来,欲见恩师。城门洞开,只有瞿式耜端坐府中,像巨大眼球里一粒瞳仁。

“同敞?”瞿式耜初一惊,随即正色道,“我为留守,当死此,你又无守城之责,不必同我苦守,走吧。”

同敞立即下拜,朗声道:“昔人耻独为君子,公顾不许同敞共死乎?”

瞿式耜看见明灭烛光下少年棱角分明、意气慷慨的脸,同敞眼里的火映着烛光,锋芒毕露。瞿式耜一时湿了眼眶,忙把同敞扶起,笑道:“有人相伴就义,吾之幸也;能识忠良贤才,吾之幸也……”

他为同敞斟一壶酒,酒醇而烈,同敞一饮而尽。一夜,他们推杯换盏,明烛达旦,满室酒香四溢。

第二日一早清军破城。瞿式耜、同敞被囚民舍,虽身处异室而声息相闻,两人赋诗唱和,四十余日。

就义那天是极好的晴日,烈阳当空。同敞整好衣冠,大步迈入刑场,他突然转头,看见瞿式耜极远地走在自己身后,看不真切,只有一个纤瘦俊拔的人影,同敞再笑了一下,明媚得像一个无忧的少年,远处的瞿式耜轻轻点头。

同敞继续往前走。行刑时,刽子手的刀缓缓落下,同敞眯眼,脑中飞快闪过自己的曾祖,他烧尽一生照亮的大明江山最终陷落,中兴的梦成了幻影,不知能否被后世史官寥寥几笔记下。

江风吹倒前朝树,本是无常之事。

两行清泪随着颈上的热血一起淌在地上,汇成细细的血流。

满门忠烈,幸矣,幸矣!



那天傍晚,夕阳如旧。

血色的阳光铺在江面上,随水波流转,宁静悠远,像多年前江陵的黄昏。江陵也有一条宽阔大江,总有渔歌驾着水声悠悠驶来,天光浆声里,渔人的手缓缓摇着,摇落了五月的夕阳,摇成了涟漪里的倒影,炊烟被风吹得绕了几个弯,随着云飘远去了。而这里,水边大片苍白的芦苇随风摇着,像远方的草原,芦苇叶片上的水珠向天外折射出最后一缕晶莹波光。

漓水外,群山如黛。




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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